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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9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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律風面試完,以為要等上十天半個月才能得到結果。

誰知道,當晚馮主任就打來電話,通知他第二天上班。

律風到了現場,發現還有一個新人。

馮主任簡單介紹道:“這是錢旭陽,A大的研究生,跟你一起實習。”

錢旭陽長得不算高,身材寬闊,撐得一套整齊的西裝襯衫略微臃腫。

他客套伸手跟律風打招呼,“你好,我學道橋的,你呢?”

“建築設計。”律風回握他。

一聽是建築設計,錢旭陽微瞇眼睛,意味深長的說:“哦,建築設計,專業不怎麽對口啊。”

這感嘆,律風聽得奇奇怪怪。

他總覺得錢旭陽帶著一絲敵意,即使臉上帶著客氣笑容,也令他沒有親近深交的念頭。

律風還沒說什麽,馮主任倒是開了口,“有話待會慢慢聊,先來簽合同。”

錢旭陽撇撇嘴,走過去拿起筆,隨手翻看起實習合同。

馮主任說:“實習期一年,工資待遇和五險一金都按院裏標準,但是我得提醒你們,實習期是考核機制,如果一年之後,表現得好,你們就有直接成為橋梁設計師的機會。表現不好,這份合同就算到此結束了。”

錢旭陽聽了這話,一點兒疑問都沒有,爽快地簽了字。

可律風出聲問道:“國院招的不是設計助理嗎?怎麽實習一年,就能成設計師?”

設計助理作為輔助橋梁設計師的崗位,工作職責與設計師截然不同。

做的工作雖然差不多,但是主要完成設計師的安排,順便多學習一些業務上的處理情況,更適合沒有經驗或者經驗較少的人。

律風自認在橋梁方面,就是一個經驗少的新人。

所以,馮主任忽然來一個一年之期,期滿升職,他覺得十分意外。

馮主任不急於解釋,只是指了指合同,說道:“你先簽。合同簽了,保密協議簽了,我再詳細跟你說。”

等律風簽了字,馮主任將合同收起來,叮囑道:“接下來我帶你們去檔案室。一定要記得你們簽了合同,檔案室裏的文件都是機密,不允許外傳,更不允許拍照。”

實習做得神神秘秘,律風都覺得難以理解。

馮主任也不解釋,直接穿過長廊,刷了卡,把他們帶進了寬敞的檔案室。

他打開了燈,室內滿是整齊排列的鐵皮檔案櫃。

稍遠的地方,還並排擺放著幾張空的電腦桌。

馮主任費勁地搖開其中一個櫃門,拿出了一個厚重的檔案盒。

上面清晰的寫著“烏雀山大橋項目”並且標註了年月日和檔案編號。

馮主任將檔案盒放在電腦桌旁,說道:“吳院去忙項目了,所以這事他囑咐我來安排。這裏面的全部資料都是關於一座叫‘烏雀山大橋’的項目,你們兩個人的工作,就是整理這些資料,看看能不能用自己的專業知識,解決這座橋的問題。”

“考核標準很簡單,寫一份關於烏雀山大橋的研究論文,或者做出新的橋梁設計方案,最後交給國院領導審評。如果他們認可你們的成果,就能留下來。”

錢旭陽一臉得意,顯然早就知道了這個標準。

而律風沈默著,視線遠眺了一下茫茫多的檔案櫃。

“待會有個叫鐘珂的會來找你們。她清楚烏雀山大橋的情況,缺什麽,想看什麽,她再給你們調電腦裏的圖紙。”

馮主任嘆息一聲,“也不用有什麽壓力,你們剛來,先熟悉熟悉。”

說完,他就留下兩個新人和一室資料走了。

馮漢林離開都帶著感慨。

律風這麽優秀的人才,隨便送到哪個項目裏都能頂起一片天。

然而,昨天面試結束,吳院親自去找總院李正業院長,要給律風特別申請一個橋梁設計師名額。

誰知道,錢副院早就等在了院長辦公室,堅持說今年的名額僅此一個,一定要優先把自己兒子塞進橋梁院。

親兒子的工作問題,當爹的格外重視。

橋梁分院又是發通知,又是搞錄像,氣氛熱烈得完全把律風當成了自家人。

錢副院怎麽可能不著急。

他堂堂一個國院副院長,比吳贏啟這個橋梁分院長還高一級,如果這都不能決定一個小小的設計助理崗位,那他的面子怎麽放?

馮漢林也不知道當時戰況。

更不知道李院長怎麽調解矛盾。

但是,吳院冷著一張臉回來,就叫他分別給律風、錢旭陽打電話——

馬上實習,專攻烏雀山大橋項目,誰能拿出讓國院所有領導滿意的結果,誰就直接入職橋梁設計師。

要是都不滿意……

那就各回各家,以示公平。

於是,招入的設計助理沒了。

兩個人都成為了實習助理,一年為期,奔著橋梁設計師的位子,誰去誰留全憑本事。

律風的本事,馮漢林是見過的,把他放在任何一個在建項目擔任主設計都沒有問題。

可烏雀山大橋……

馮漢林惋惜不已,卻毫無辦法。

如果吳贏啟選擇的不是烏雀山大橋,錢副院恐怕也不會同意來這麽一場“公平”比試。

因為那座橋,眾所周知沒法建成,項目又不能取消,一直擱置至今。

律風想在這座國院十二年來都沒法完成的橋梁上出成績……

還不如指望錢旭陽靠著他爸的積累,寫出一篇烏雀山大橋論文討得領導歡心容易。

馮漢林理解吳贏啟的意思。

作為院長,他完全可以在明年,特地給律風設置一個橋梁設計師崗位。

但是,他仍舊希望,律風能夠靠自己的能力留下來,做出成績。

檔案室裏,安靜得只能聽到日光燈嗡嗡嗡的低鳴。

馮主任走了之後,錢旭陽就找了張凳子坐下來,安安穩穩玩手機。

律風懶得管錢旭陽什麽態度,心思全在面前的資料裏。

他稍稍繞著檔案櫃走了走,清楚了這些檔案的排列順序和門類,隨手抽出了一盒,扔在桌上慢慢看。

滿滿一室的資料,全是關於烏雀山大橋的信息。

律風手上這本裝訂成冊的檔案,從文件的字號、時間落款都能看出年代感。

厚厚的紙頁裏,全是上傳下達的請示以及批覆。

字裏行間寫滿了烏雀山大橋存在的必要性。

公文有著刻板的表述方式。

烏雀山大橋的用詞嚴謹,數據詳實,就算是他這樣不怎麽懂得公文格式的人,都能清楚領悟國家要建的是什麽橋——

一座橫跨烏雀山峽谷,跨度超過1000米,橋面與江面距離高達600米的特大高速橋。

律風只是見到這兩個數據,就止不住皺眉。

全球跨度超過1000米的橋梁,屈指可數。

橋面高度600米的橋梁,根本沒有。

律風不禁快速查看起檔案櫃標簽貼好的時間。

資料室裏林立的檔案櫃,一列一列的裝滿了跨度三年、五年、甚至十年的檔案盒。

律風一路走到最前面一排,終於翻出了最初提出興建烏雀山大橋的那份資料。

時間,十二年前。

當時曲水灣大橋都還沒有宣布開工,橋梁分院就已經開始研究,如何建成這麽一座驚天地泣鬼神的橋梁了!

律風認真讀著那份十二年前的請示文件,完完全全被撰寫它的人震撼。

他們沒有曲水灣大橋的成功經驗,更沒有超出當年建設工程水平的技術,仍舊白紙黑字地寫道:

“只要烏雀山大橋建成,國家高速就能暢通無阻地進入冰天雪地的藏區,縮短四小時的繞山路程,打通西藏與內陸的最後阻礙。”

只要、就能。

簡單兩個詞,代表著橋梁分院,必須在一座海拔2700米的山上設計出一座跨度1000米的橋梁,橋面與深谷水面距離超過600米。

哪怕是律風這樣研究過二十九座橋梁奇跡的人,也會覺得撰寫這份請示的人異想天開!

然而,正是這份異想天開的請示,才有了烏雀山大橋滿滿一室的研究資料。

律風幾乎是懷著震驚、錯愕,去翻看後續的項目組文件。

他每打開一盒資料,都像打開了一個驚嚇箱。

——烏雀山環境惡劣,冬季天寒地凍、夏秋陰雨大霧、春季風速七到八級。

——交通建設集團規劃的橋梁位置,存在嚴重山體滑坡、落石風險。

——最高海拔2700米,最低海拔1600米,峽谷全長19千米。

烏雀山的惡劣情況,清晰可見,數據詳實。

然而,這個不可思議的項目,還在繼續著勘測。

律風跳過中間整整十年的光陰,找到兩年前的檔案,都能清楚的看到——

“烏雀山受7.2級地震影響,方案三、方案四原定橋墩設計地點存在風險,有待進一步勘測研究。”

十二年過去,項目組的報告依然不斷發回烏雀山情況。

律風慢慢翻完去年最後一份資料,終於能夠確定這個項目完全停滯了。

自從兩年前烏雀山遭遇7.2級地震,影響了方案三、方案四的落位點,這座山體的測量數據,就再也沒有新的變化。

沒有變化,代表著項目走向尾聲。

律風桌上擺滿的資料,連同十二年來勘測研究的全部檔案,默默地沈睡在冰冷的鐵皮櫃裏。

似乎每一份都在講述這個徒勞無功的項目,耗費多少人多少年的心血,最終一腔熱血,被7.2級地震澆滅。

他忽然懂得了馮主任的嘆息。

一座沒有政策阻礙的橋梁,受制於惡劣的自然環境,導致十二年沒能確定方案順利開工,那麽,再過十二年也不一定能有進展。

去研究一座沒有進展的橋梁,根本不需要壓力。

他們能給出的論文或者建模,無非是闡述一下個人的觀點,展示一下自己的學習成果,全憑審閱者的喜好來判斷優劣。

因為,他們兩個實習生的論點、設計、暢想,在耗費了十二年心血的研究資料面前,空洞蒼白得不值一提。

錢旭陽坐在一邊玩著手機。

他終於沒有聽到律風翻開那些老掉牙文件的嘩嘩聲了,才笑著說:“你知道了吧,研究這個橋其實挺沒意思的,因為它根本不可能建成。”

他忽然說話,律風才想起來檔案室不是自己一個人。

律風腦海裏滿是烏雀山的數據,視線有些機械地尋聲看向錢旭陽。

錢旭陽見他看過來,表情立刻得意起來,像分享獨家八卦似的說道:“這橋啊,我聽我爸說過。01年修鐵路的時候就想建了,沒成。等到開了奧運會,交通那群修高速的預算花不出去了,說來來去去繞開烏雀山這麽多年,不如把橋建了,以後省時省力免得繞道。”

“所以啊,交通才拉著國院合作,還成立烏雀山路段項目組,專門研究烏雀山大橋。”

說著,他用手機敲了敲桌面,“結果,原本定了兩個方案,就等最後確定好了開工,一場大地震,直接把最適合建橋的地方給震出了裂縫!”

“哎,你說,老天爺都不幫忙,怎麽可能建得起橋!”

律風沈默的聽完,覺得錢旭陽跟開出租車聊國際內幕的司機,說的比唱的還好聽。

他語氣裏對烏雀山項目熟悉無比,連鐵路、高速兩撥人馬都想修建烏雀山大橋都知道。

但是,他的語氣絕對不是欽佩,不是讚同,更不是惋惜。

僅僅像個旁觀者,嘲笑想要建橋的人純屬蚍蜉撼樹,不自量力。

他嘴角勾起的笑,翹起的腳,敲桌的手,給律風前所未有的熟悉感。

律風略微思考,終於想起來了。

錢旭陽這樣的態度,像極了那些律風最討厭的人——

那些人最擅長的,便是在建不起橋的時候冷嘲熱諷,又在建成了橋的時候說“大可不必”。

這種理中客,怎麽他到了橋梁分院都能遇上?

律風冷笑一聲,“曲水灣大橋建成之前,很多人都這麽說。”

錢旭陽等著律風附和自己,結果等來了這麽一句話。

“不會吧?你不會真的以為烏雀山這種情況跟曲水灣似的,努力努力就能建成橋吧!”

他整個人都驚訝了,“曲水灣大橋長是長,難是難,可它又不是建在烏雀山這種冰天雪地荒郊野嶺!而且烏雀山還有地震!”

曲水灣可是全國數一數二的繁華地帶,地勢平坦,氣候宜人,只不過是兩岸相隔遠了點兒罷了!

怎麽可能和烏雀山相提並論。

錢旭陽之前覺得律風狂妄,現在覺得,這人模仿曲水灣大橋設計了一座小橋,就以為自己是什麽救世設計師了。

他正要用自己的獨家內幕,認認真真教訓一下律風。

檔案室外就傳來一聲清脆的女音。

“誒,你們是不是今天來實習的?”

他們一轉頭,就見一位穿著T恤衫,頭發簡潔地紮在腦後的女性。

律風還沒回答,旁邊桌的錢旭陽就站了起來。

他熱情洋溢笑容滿面的喊道:“啊,師姐!我叫錢旭陽,以後多多請多關照。”

“你好,你好。我叫鐘珂。”鐘珂表情有一瞬間的尷尬。

畢竟,他們橋梁分院的都知道,今天來了兩個實習生。

一個是律風,一個是……錢副院的兒子,關系戶。

他們這些設計,對關系戶都沒什麽好感。

幹活少、占名額,還不能當面唧唧歪歪,免得關系戶記仇報覆。

可錢旭陽這麽熱情地叫她師姐,她這個當師姐的也不可能冷臉相對。

只不過,她還沒能與錢旭陽客套兩句。

律風就出聲問道:“鐘老師,你能不能給我看看烏雀山大橋現有的設計方案。”

鐘珂在橋梁分院幹了七年,身邊同事不是叫她小鐘,就是叫她師姐。

律風突然叫她一聲老師,鐘珂自己都受不了了。

“別別別!千萬別。律工,昨天我還舉手問你問題呢,哪裏當得起老師的稱呼,你叫我一聲鐘珂就行。”

全院期待的英國獨立建築學院天才,要是叫她老師這事傳了出去,她保證自己的外號立刻就會變成“鐘老師”!

律風昨天回答的問題太多,根本記不住鐘珂問過什麽了。

但是女孩子都這麽堅持,他也不能不給面子。

“好吧,鐘珂。”律風從善如流,堅定不移提要求,“那就麻煩你,帶我看看烏雀山大橋的設計模型。”

鐘珂本來是按照馮主任的吩咐,來端茶送水照顧新人的。

結果,還沒來得及問他們喝什麽,就把人給帶到了辦公室,打開電腦調取烏雀山大橋設計模型。

“烏雀山大橋以前做了五個方案,模型都在我電腦裏有備份,你想看哪個?”

鐘珂親切友好。

律風簡單直接,“全部。”

鐘珂:?

律風見她瞪大眼睛,耐心地補充道:“順便請你給我解說一下,每一種方案存在的問題,謝謝。”

新人這麽有禮貌,鐘珂差點氣絕身亡。

烏雀山大橋五個方案,每一個方案的建模超過六七十組,她要是一個一個都講完,得講到明年去!

但是,律風對此一無所知,還滿懷期待的看著她。

鐘珂心裏滿是律風站在講臺上,耐心回答他們關於越江橋問題的風姿。

這麽一個優秀的設計天才,一點兒也沒嫌棄他們,整整講了兩個多小時,如果不是吳院喊停,他都沒有休息的意思。

對比起來,自己給他說說模型這種小事怎麽了?

“好吧……”鐘珂將心比心,“那你們把板凳抽過來坐著,我從第一個方案開始,慢慢說。”

平靜美好的早晨,工作時間彈性的設計師們慢悠悠來上班。

他們剛出電梯,就發現鐘珂打開門的辦公室,傳來了她激情四射的演講聲。

“大跨徑可以靠懸索橋解決,但是烏雀山的四季氣候惡劣,最佳落位點施工難度太大,出於安全考慮,吳院否決了這個方案。”

“然後是橋隧方案,從烏雀山打洞過去,架起一座跨峽谷橋。但是烏雀山一片又緊鄰國家級動植物生態區,省政府嚴厲拒絕了鑿穿山體的方案。”

設計師們豎著耳朵聽,腳步靠近辦公室就挪不動了。

鐘珂坐在電腦前,身邊還有兩個年輕人。

一個人陌生得不認識,聽得一點兒也不專心,還抽空摸手機。

一個人專心致志,凝視著屏幕,隨著鐘珂的話點點頭,眉頭微皺。

“這人好眼熟,誰啊?”

“我也覺得眼熟……”同事凝視著鐘珂左手邊的年輕人。

這長相,這眉眼,這神情……

“律風啊!是那個不缺錢能加班不結婚的律風!”

他們低聲發出了一聲臥槽。

他們沒想到,昨天才聽說律風為國奉獻不結婚愛加班的豪言壯語,今天就看到他挑戰烏雀山大橋了?!

湊熱鬧這件事,人數總會變得越來越多。

當辦公室門口堆著一群人,都來看傳說中的律風。

然而,律風跟鐘珂在認真分析研究設計模型,完全沒有搭理他們。

唯獨走神玩手機,看模型看得昏昏欲睡的錢旭陽眼睛一亮,走過來給這群未來的同事打招呼。

“你們好,我叫錢旭陽,是A大研究生,今天來實習。”

一提名字,大家就尷尬起來。

“哦知道知道。”

“你好你好。”

“好好幹,我們院氣氛很和諧的……我看看鐘珂他們在研究什麽呢。”

剛剛還守著辦公室們不肯走的人,在聽過錢旭陽名字後,笑容燦爛客套敷衍地回答他,然後借機往鐘珂那裏靠。

看鐘珂他們研究什麽是假,離關系戶遠點是真。

院裏都知道錢副院長的兒子要來,他們又不為了吹噓拍馬升職加薪,在摸不清錢旭陽什麽脾氣之前,當然是有多遠離多遠,免得身邊多一個領導專用監控器。

於是,打著看看鐘珂幹什麽的名義的人,圍住了她的辦公桌。

他們伸頭一看——

好家夥,上班也就一小時,鐘珂居然把烏雀山大橋的設計模型都給翻出來了。

“怎麽?律工你對烏雀山大橋感興趣?”

“厲害了,昨天我聽你講越江橋,就在想你能不能設計個烏雀山大橋來呢。”

“哈哈哈心有靈犀,心有靈犀。今晚你一定要請律工吃飯,感謝他滿足了你的要求。”

“什麽我請吃飯啊?律工設計出烏雀山大橋,就該吳院請我吃飯了好嗎!”

熟人紮堆的氣氛空前熱烈。

錢旭陽就跟被孤立似的,不參與烏雀山討論就是不合群。

可是,這種根本建不出來的大橋,有什麽好討論的?

簡直匪夷所思!

人多了,變吵鬧了,鐘珂也沒法繼續講了。

她給律風讓座,說道:“律風你自己看看吧,我把這群家夥趕出去,真的是吵死了!”

設計部大姐大的氣勢,在面對熟人的時候展露無遺。

鐘珂剛把座位讓給律風,站起來就把一群閑得沒事的設計師趕得嘻嘻哈哈到處跑。

律風坐在座位上看著他們打打鬧鬧。

雖然都是一群三十多歲四十多的人,在設計這一行幹久了,還是保持著一顆輕松愉快的心,氣氛友好得令他懷念。

他以前也認為,做設計的人都是板著一張臉,仇大苦深地面對電腦和圖紙。

事實上真的接觸了,他才發現。

越是熱愛設計,越是容易保持著天真爛漫的狀態,持續不斷地創造出令人驚艷的作品。

實習第一天,錢旭陽坐在鐘珂騰出來的電腦前,開著烏雀山大橋模型玩手機。

而律風,把檔案室裏烏雀山大橋五個方案的資料都拿了出來,對照著電腦裏存放的模型,一點一點找出問題所在。

五個方案,分別設計了不同的橋梁種類和落點位置。

給出的橋梁模型各有優劣。

在律風看來,任何一個方案,都完美得可以立刻開工。

可惜,限制於自然災丨害、環境保護、工程技術,遲遲確定不了最優選。

設計方案決定了後續所有付出會不會白費,所以律風理解橋梁分院的猶豫。

烏雀山特殊的地理環境,註定了這座大橋需要更加完善的考慮。

可設計師再怎麽考慮,始終繞不過高海拔、寬峽谷、大地震。

交通建設集團,在兩年前已經放棄了烏雀山大橋的項目,寧願繞上三四小時遠路,建設起了新的高速路,都不願意繼續等下去了。

直到烏雀山大橋真正停止勘測數據的時候,大約就是這個項目真正結束的時候。

律風覺得可惜。

地圖裏畫上簡單的一筆橫線,需要上百人上千人付出十幾年的努力。

即使研究烏雀山大橋的建模多達五百餘個,圖紙超過萬張,還有整整一室信心滿滿的資料,也不能保證這一筆橫線畫得圓滿。

臨近下班,錢旭陽早就不知道什麽時候離開了辦公室。

鐘珂已經開始收拾東西。

她走到律風桌邊,問道:“怎麽樣?”

“不怎麽樣。”

律風腦子裏滿是烏雀山大橋模型、測量數據、峽谷深坑,“太難了。”

鐘珂笑出聲,完全理解律風混亂的狀態。

“如果不難,烏雀山大橋早就動工開建了,也沒必要繞幾百公裏建一條新高速。”

她看了看時間,意有所指,“今天先回去吧,明天我們繼續。”

“我可以再看看嗎?”

律風剛來第一天,想加班還得經過辦公室主人同意。

鐘珂聽完,眼神詫異道:“你昨天說自己能加班的話不會是真的吧?”

“真的。”律風說,“我喜歡加班。”

喜歡加班的人,得到了辦公室鑰匙,目送鐘珂離開。

律風貫徹著自己的加班主義,一心撲在橋梁模型上,完全不覺得枯燥。

他就算不研究烏雀山大橋的模型,回家也是研究國院其他橋梁模型,或者自己動手建模。

沒什麽差別,還省了公寓電費。

夜幕降臨,律風的模型還沒能從頭到尾看完。

但是他能夠充分感受到這些方案的謹慎。

沒有什麽突發奇想的創造,也沒有什麽心血來潮的嘗試。

因為設計的異想天開,就是工程的艱難付出。

稍有瑕疵的橋梁方案,魯莽地付諸實踐,造成的不僅僅是上億的經濟損失,還有可能導致意料之外的人員傷亡。

所以,烏雀山大橋的每一個設計方案,都列上了詳細的數據,斟字酌句地闡述著設計者的考量,優點、缺點寫得詳盡無比。

律風閉上眼睛,都能想象出那一片蒼翠幽綠的烏雀山,到底印下了多少深邃的腳印。

辦公室安安靜靜,日光燈慘白明亮。

律風盯著屏幕,鼠標隨便拖拽建模角度,嘗試跨越時空,去剖析實現它們的可能。

然而,建造一座需要經受地震帶、挑戰高度極限、跨越寬闊峽谷的橋梁,無異於向大自然宣戰。

律風作為一個小兵,已經開始認真思考,這場戰鬥究竟需要什麽樣的神兵利器才能獲得勝利。

他的胡思亂想,被一陣震動打擾。

律風拿出手機,發現是一串陌生號碼電話。

回國之後,他的聯系人十分固定。

這種時候的陌生電話,律風非常懷疑是敬業的推銷員和他一起熱愛工作。

律風自嘲地笑著接通電話,“餵?”

那邊沈默片刻,“小風,是我。”

久違的聲音透過聽筒準確無誤地傳過來,律風的心臟差點停跳。

即使過了兩年,即使遠隔八千公裏,他依然沒有忘記。

“啊、你、你……”

律風腦子有些卡,結巴後臉都尷尬地泛紅。

哪怕他獨自一人待在辦公室,也跟有人發現他窘態似的局促起來。

幸好,他迅速穩住了情緒,試圖挽回局面。

律風語氣生硬無事發生般冷靜問道:“你怎麽知道我電話,殷先生?”

電話那端傳來輕笑,全是律風熟悉的腔調。

“怎麽?回國了,師兄都不認了?”

殷以喬對待他,永遠是溫柔包容的態度,即使兩年過去,都沒有絲毫改變。

他的語氣,好像他們只是久未聯系的普通師兄弟,還能隔著電話信號,開一開無傷大雅的玩笑。

律風實在沒辦法裝出滿不在乎的強硬冷漠,因為裝出來了,也只是顯得他幼稚。

他揉了揉看資料看得酸脹的眼睛,聲音都弱了些,“師兄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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